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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雁门关，人们通常会想到唐朝诗人李贺的《雁门太守行》：“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全诗描绘出一幅色彩斑斓的战争画卷，后人读罢不禁感慨：原来车毂交错、横刀立马的大场面通过汉字的诠释，还可以这样呈现——黑云压城，甲光向日，角声满天，霜重鼓寒……

        也许正是源于唐诗的力量，现实的雁门关与我心中的构想不谋而合。前腰铺驿站、阜戈寨民居、十八弯关道等等，清幽静谧、古朴苍凉的格调仿佛将我带回到那个时局动荡的年代。循曲折的关道，攀宏丽的城墙，感知山环水合的形势，总觉得这里刚刚平息了一场鏖战，利镞穿骨，旗靡辙乱，一匹失去主人的战马嘶啸着没入山谷。从未见过如此高远的天空，从未见过如此雄浑的关城，就连那两根悬着方形刁斗的石幡杆都有着参天气象。还有呢？还有就是镇边祠外的两只石狮子，雁楼之上“中华第一关”的牌匾……对游人而言，雁门关随便的一匾一联、一堞一楼，都足以让他们切身感受到千载之前戍边将士剧烈呼吸的撞击。这样的地方本就是供人怀古的，壮怀激烈的情愫贯穿着每一位游客的胸襟。

        明洪武七年（1374年）的春天，声名显赫的吉安侯陆仲亨被罚往代县拘捕盗贼。作为开国功臣的他并未因贬谪而意志消沉，在整饬代县军务期间，面对退居漠北的北元势力，陆仲亨常怀惕惕，尤其在巡视完古雁门关后，他决定将关城移筑雁门关。于是，六百多年前的雁门山谷，沸扬起一片有节奏的斧凿之声。新的关城落成后，吉安侯陆仲亨站立在高耸入云的雁塔旁，聆听着北方隐约传来的羯鼓胡音和大漠边声，不禁长吁一口气。在冷兵器时代，天险地利的优势往往是决定战争走向不可或缺的条件，行伍出身的陆仲亨深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道理，经他监修的关城如同一把铁锁，锁死了通往中原腹地的大门，纵使瓦剌或鞑靼人疯狂的马蹄也只能在广武城以北的莽原地带逡巡了。在古老的代州，雁门关既是当地百姓安居乐业的庇护神，同时又把他们推到了战争的风口浪尖。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古人这样的说法并不为过。沿着长城走向历数那些雄关险隘，山海关、居庸关、嘉峪关、玉门关……发生在每一道关隘前的战争，无论从数量、规模，还是烈度、密度上看，都与雁门关相去甚远。北方鞍马部族不断南犯的捷径不在西北、不在东北，就在雁门脚下。中原几千年物质与文化的富庶成为引弓之国垂涎三尺的缘起，所以，依山就势设立关隘没有什么不妥。从风起云涌的战国起，一直到火药广泛应用的明朝，雁门关的军事地位日显突出，甚至上升到了兵家必争的高度。雁门山山形下陷形成的沟谷，为匈奴、突厥、契丹、女真和蒙古部落提供了进入中原的门户，关城的设置一定程度上阻遏和延缓了这种入侵的进程。

        六百多年的时光，让我们逐渐遗忘了在这座关城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战事，同时也遗忘了那个身着飞鱼服重修雁门关的吉安侯。但天险门还认得，地利门也认得，还有瓮城围城、镇边祠、壮士亭、明月楼，以及通往关楼的每一级台阶和每一眼砖券的门洞……这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甚至人们口口相传的李牧、李广、薛仁贵、杨家将的故事都曾听过，并且耳熟能详。

        六百多年前的明朝已经离我们相当遥远了，遑论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呢？一千多年前，唐朝戍士手执刀枪剑戟、斧钺勾叉，沿另一条更加曲折的关道，走向白云缭绕的西陉关。西陉关是雁门关的另一个名字，那时的关城山岩峭拔，雉堞崔嵬，运送粮秣的马车夹杂在驰援士卒的队伍里，“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风卷着风，沙扬着沙，兵如潮涌，矢若飞蝗。直至今天，人们仍可以从西陉关的废墟里翻捡到唐宋时期遗落的残戟断锷。彼时，雁门关被一匹烈马拖曳着，洒一路热血，慢慢渗入胭脂色的石罅里，冷却成冰。

        英雄的雁门关经历了太多刀光剑影日子，以至于时隔千载，当我登临修葺后的雁门关城楼，仍觉得脚下的砖石在缥缈的金戈杀伐声中不断战栗。鸟瞰弯弯曲曲的关道，目光从容地伸向历史纵深，关道的一头是当下安逸鲜活的时光，另一头联袂着一份尘封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染血战表。披坚执锐的将士顺着关城的台阶缓缓走来，他们说说笑笑，表情恬淡闲适，谈论着战争以外的话题——灞桥折柳，岭南来书。雁门关的故事里不单只有喋血沙场的悲壮。

        终于有一天，乱云飞渡的雁门关沉寂下来，战败的单于走远了，马背上耶律氏落寞的背影隐匿在如血的残阳里，失意的可汗也渐渐消弭在阴山下的敕勒川……这是历史的必然。如今，重修后的雁门关再现昔日雄姿。汉白玉的雁靖坊高标挺然；横贯关南关北的青石关道散发着苍古的韵味；云际泉里的游鱼悠然自得；阜戈寨民俗村的泥墙下，依然蛰伏着先民寻常生活中的五味杂陈；前腰铺驿站进进出出的游人，似乎还是当年那些持有勘合或火牌的邮差，他们十万火急地由京师而来，从雁门而去，怀揣的不是边关告急的文书，就是兵动塞外的带钩虎符……假使吉安侯身着绣有流云、飞鱼、海浪、江崖图案的飞鱼服突然英姿飒爽地归来，定会被雁门关的恢宏气势所震撼。雁门关风光如旧。

        几个世纪之前的代州之所以鼎盛繁华，是因为其建立在源远流长的汉文化基础之上，同时和蜿蜒于雁门山、馒头山、草垛山上的古长城，以及那座巍然耸立的雁门关也有着莫大关联。铁马秋风，雄关漫道，雁门关宛若汉民族的一幅气势雄峻的中堂，构图旷远，敷色简淡，画中人物因时间的流动不断变换。一幅中堂往往有契合画风的题诗，雁门关的题诗便是李贺的名篇《雁门太守行》，挥毫着墨的除了李贺本人，还有一群髭髯猬张的武夫，一群甲胄鲜亮、马策刀环的将士。如此，行文虽因沾了霸气和草莽之气而有些潦草，但笔锋反显得苍劲有力、沉顿雄奇了。（杨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