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冬月,在太原市郝庄镇马庄山头村苏氏窑址,我见到了3块刻有龙形图案的琉璃滴水瓦。现在,且把镜头沿时光隧道推至20世纪70年代,并定格在千里之外的北京故宫。彼时正在翻修的这座皇家宫殿,琉璃瓦片背面“马庄山头苏氏”字样赫然在目,这是故宫袒露在世人面前的秘密。这里的“苏”,就是太原东山脚下马庄山头村绵延赓续了600多年的苏氏琉璃世家。史料记载,早在1522年明嘉靖年间,苏氏琉璃就已经是皇宫的供瓦基地。那一片片铺展于故宫屋顶雍容华贵的琉璃瓦,是苏氏琉璃世家的勋章。
苏家珍藏的明代滴水
苏氏琉璃(有记录的)第八代传人苏永军指着眼前的滴水瓦自豪地说:“这是从我家老宅搬过来的,形制和规格是皇家专用的。你看,左边这件是明代的,上面的浮雕是五爪龙;而这是清代的,它的四爪龙造型非常立体,很有气势。2007年文化部委托清华大学邱耿钰老师到山西考察琉璃烧制技艺时,他在我家看到这些滴水很惊讶,说这一看就是皇家级别的。”
有琉璃瓦的加持,屋顶作为建筑直面苍穹的构造,尽显气派和庄严。林徽因以行家的眼光赞誉琉璃:“本来轮廓已极优美的屋宇,再加以琉璃色彩的宏丽,那建筑的冠冕便几无瑕疵可指。”蓝天丽日下,那一列列秩序井然、光芒耀目的琉璃瓦,远观势足,近看形俏,与天上流动的云彩对话不绝,美无止息,构成动静和谐、行止合律的上下联。
苏氏琉璃玉壶春贴梅赏瓶
除了北京、太原两地遥相呼应的实物,文献、口述等也参与镶拼成一道印证那段辉煌历史的证据链。我国享誉世界的陶瓷专家、故宫博物院研究员陈万里曾不辞辛劳,实地考察过山西琉璃,并于1956年发表题为《谈山西琉璃》的文章。他写道:“我与青年工人苏杰同志谈过一回,据他说明代北京的琉璃活,就是姓苏人去做的。他曾取出家藏‘嘉庆十六年苏训记’及‘乾隆四年甲辰’的模子给我看过,康熙及明代的都有,一时未能找到。”文中提到的苏杰,便是苏永军的爷爷——苏氏琉璃第六代传人。而苏永军从小也听过爷爷讲述自家琉璃运往北京的情景。根据一辈辈传下来的口信,爷爷告诉他,自家琉璃烧好后,都是用骆驼队运送到北京的,每次一听到北京那边的口音响起,就知道这是要往故宫运送琉璃了。后来,琉璃瓦的需求量越来越大,苏家匠人就带上提炼自东山矿石的着色剂等原料,到北京门头沟琉璃渠,携手同样来自山西的琉璃匠师赵氏,为皇家烧造琉璃制品。在北京,明清时期的苏氏琉璃除了闪耀于故宫,也出现在天坛、颐和园、十三陵等处的屋顶、牌楼、龙壁、门斗上。
“你看这宫廷黄,多饱满、多漂亮。只有用我们本地的石头、矿料才能烧出这种黄。”苏永军说的宫廷黄,是苏氏琉璃引以为荣的颜色,这是一种意蕴醇厚的色调,也许,只有深秋阳光筛过千年古银杏扇形叶子时呈现的那片黄,才稍稍可以与之相颉颃。
“储上木,以待良工”,经过地球漫长的演化,太原东山已经为人类准备好了上等的琉璃制作原料。除了柴火、煤炭等燃料,烧制琉璃最核心的陶土和矿石,东山不仅有,而且在成色上深具比较优势。那里的坩土、黏土资源丰富,品质上乘,而当地人称为紫石(也叫赭石)的矿产,更是制作釉彩的绝佳原料,苏氏祖祖辈辈用的宫廷黄着色剂就提炼自这种紫石,这让苏家的宫廷黄备受青睐。直到现在,苏永军炼制宫廷黄釉料时,拒绝使用方便快捷的氧化铁,仍然沿用明清时期的老配方,从本地紫石中提炼釉料。紫石的矿物成分复杂,抗氧化能力非常强,这使得釉色饱满,釉料与坯体牢固结合,不易脱落褪色。一方水土产一方器物,不得不说,苏家是受到大自然的礼遇和眷顾的。而苏家匠人也很珍惜来自大自然的馈赠,几百年来,他们以孜孜矻矻、如琢如磨的匠心,守护传承着那抹高贵典雅的黄。来自岁月深处的宫廷黄,依然辉映在华夏大地,明丽如初。
不止宫廷黄,苏家的孔雀蓝声名亦炽,是这个琉璃世家安身立世、懿望远扬的另一绝密武器。孔雀蓝也称法蓝,是一种烧制后呈现亮蓝色调的低温彩釉。这是收集了瓦蓝天空、幽蓝海子、绿如蓝春水的颜色。面对一色到底、纯净莹润的孔雀蓝,顿觉眼前一片澄明,内心拥有深入骨髓的宁和安谧。孔雀蓝釉源于西亚,最早为舶来品。考古发现,国内最早烧制的孔雀蓝釉是山西大同金代墓出土的一对孔雀蓝黑花玉壶春瓶。在尚蓝的元朝,孔雀蓝甚至是一种主色调,明清时孔雀蓝的烧制技艺臻于极致。
20世纪上半叶,社会动荡,战乱频仍,那滴在苏氏匠人手上流淌了几百年的蓝釉在此戛然而止。苏氏孔雀蓝技艺不幸失传,寂寂消隐于历史长河。1932年阎锡山建造督军府时向苏家定制琉璃瓦,就无缘孔雀蓝。
年轮的脚步来到1979年,太原南郊郝庄公社琉璃厂在山西琉璃发祥地之一的东山马庄应运而生。不久,厂长葛原生拜厂里琉璃技术领军人物苏杰为师,撇开苏氏琉璃不外传的祖训,苏杰把自家技艺向葛原生倾囊相授。琉璃釉彩的配制技艺中,最具挑战性的当数炼制名贵的孔雀蓝釉了,能否烧出灵魂之釉孔雀蓝,是衡量一位琉璃匠师的金标准。遗憾的是,苏杰也没有掌握这一技艺,为补齐这块短板,有一定化学基础的葛原生立志要恢复这一传统瑰宝。
葛原生在素坯上沥线
经过葛原生20多年的钻研、探索,孔雀蓝的配方渐渐有了眉目,但还是无法实现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突破。上下求索的过程中,以外姓人身份迈进苏门从而成为苏氏琉璃第七代传人的葛原生,把苏永军收为徒弟,他以此回馈师父苏杰的恩情。2006年,孔雀蓝的恢复进入攻坚阶段,一遍遍烧窑施釉,一次次失败无果,但凭着百折不挠的坚韧,勠力同心的师徒在挫折面前不轻言放弃。
2007年,经历无数次试验后,那方如女娲补天之石的孔雀蓝熔块釉,终于试炼成功,从此,孔雀蓝归来,传统不再是传说。复活的第一批孔雀蓝琉璃装饰了马庄芳林寺,屋顶“象驮宝瓶”造型的脊刹,寓意太平景象,民熙物阜。
孔雀蓝配方复杂,以火硝为助熔剂。炼制这种熔块釉,先将含铁的矿石粉碎,再和红丹等配料按一定比例加水研磨成釉浆,配好后的釉料放到坩埚里加热熔化。经过3小时左右的熬炼,就可以拉丝验釉,如果拉出的釉丝细长如发、气泡少,说明炼出的釉品质极好。熔化好的釉必须舀出来放进冷水中急冷,利于后续加工。用孔雀蓝熔块釉烧出来的釉面,光可鉴人又沉静如水。
现在,葛原生和苏永军两代匠人对孔雀蓝的驾驭游刃有余,能烧制深浅不一的各类孔雀蓝琉璃制品。令人拍案叫绝的是,他们在配方中还添加了面粉和山西陈醋等。饱含智慧的匠心,让苏氏琉璃拥有独门秘色“苏三彩”:孔雀蓝、孔雀绿、孔雀紫。“出细活,以成大美”,那纤细致密的芝麻纹开片,用显微镜看,如同龟裂田野的纹理似翘非翘,表面泾渭分明实则板结一体。
回首42年的琉璃生涯,81岁高龄的葛老感慨万千,他用楷体毛笔字写了一首小诗:“幸运琉璃此生缘,入门苏氏艺中传。告慰列祖可瞑目,携徒找回孔雀蓝。”人这根会思想的芦苇,跟物有时是互相成全、双向奔赴的,一如两种釉色的交相渗透和融合之美。葛原生师徒与琉璃的缘分,也是如此。苏氏琉璃因为拥有美丽的孔雀蓝而底气十足,2008年,苏氏琉璃烧制技艺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2009年,葛原生被评为此项非遗技艺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目前拥有一家自己的琉璃工作室。而苏永军已成长为省级代表性传承人,开办了琉璃制品有限公司。2019年,苏永军受邀前往埃及展示琉璃,其作品甫一亮相,就惊艳了当地人的眼眸,他把一对琉璃小狮子赠送给埃及南西奈省省长。身世古老的琉璃作为对外交流的介质,展示了山西传统工艺的余韵流风,传导了璀璨的中华文化。
苏氏琉璃,在一代代匠师的持续接力下,琉云璃彩,以有形之器,载无相之魂。
尤丽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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