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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过，如果你想真正读懂北魏，一定要去大同转一转。沿着桑干河畔吹一吹北魏铁骑南下留下的风，顺着武周山看一看云冈石窟留下的帝王容颜，溯着永固陵一路向上看那落日余晖下最后的光景……或者说偷得浮生半日闲，直奔北朝博物馆，看那琳琅满目的碑刻、石雕、陶瓷留下的北魏余韵。

　　走进北朝博物馆，哪怕对历史一无所知，踏步在悠长厚重的过道走廊，腾转挪移间，风花雪月、山河故人穿身而过，岁月、时间凝滞的浩然之气在你心里定会掀起丝丝涟漪。寂寂无言，但又似千万人在身旁呼喊嘶鸣。

　　不似西安碑林名声在外，一方方石碑在历代文人墨客的笔下书写不同的故事。它们生命的绝大多数时间只是静静地躺在地底，即使因缘际会相聚在这里，也不过是把昨日的寂寞换成了今天的冷清。它们的书写者、篆刻者寂寂无名，早已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所记之人也大多不是历史上的显赫人杰，他们只是在厚厚一沓史书上一笔带过；内容更谈不上高光伟大，多是家长里短、碌碌一生的絮絮之言。只是古拙的文字借以平实的叙述传达质朴的内容，横撇竖捺，起笔转折，处处见锋，让人记住这才是北魏时代的主题，贯穿始终的也只是平凡普通的点点滴滴。

　　人的一生很长，用一生去体会，也不能深解其味。人的一生又很短，短到在小小的一方石上寥寥数语，轻描淡写。身前的文治武功，赫赫声名，凿刻在碑石上，多的也不过是几处纹饰，只字片语，想留下些什么，又什么都难以留下。站在一旁，数不尽的历史人物像电影片段匆匆闪过，恍如隔世。荣华富贵也好，高官厚禄也罢，在时间面前，被撕得粉碎，成了一抷黄土。

　　在它之前我去过云冈，看过龙门，在它之后我去过天龙山，爬过蒙山，却再也没有遇到像它那样一尊佛，让我甘心丢掉前生所遇的一切，让我情愿忘记后来相逢的所有。它是那样平凡，没有璎珞华鬘傍身缠绕，没有火焰背光常随左右，浅浅的衣纹也在时间的轻抚中渐渐隐没。但那月牙的唇，上拱的眉，像倒挂的廊桥，连接直至绵延天边的梦。再也没有比这和煦的笑容更能直至灵魂，看透人心，望穿世界，仿佛人世间所有的过错都会被原谅，所有的罪恶都会被洗涤，沐浴在阳光里，发出神性的光辉。我依附在它的身侧，无拘无束，像婴儿望着母亲，它也同世上所有贤良的母亲一样，笑着望着我，原谅我年少的叛逆和无知。

　　无头的菩萨，又经历了人世间哪些苦修，才练得这份泰然自若？看那密密麻麻的纹饰，无以复加的雕工，寻根追底一定有非同凡响的出身呼之欲出。也许千年前，它高坐的是皇宫高庙，聆听的是黄吕大钟，接受的是帝王俯拜，将一个王朝的绝世风华尽收眼底。但一朝倾覆，所有推倒重来，同庶民大众一样踏上颠沛流离的征程，经逢出没无常的威胁，最终遭遇身首异处、残肢断臂的罹难，草草埋藏在不见天日的地底深处。当它重见天日，看到自己这副残躯败体，是否自怨自艾？又是否患得患失？我尝试去捕捉这一信息，但它只是安静地矗在那里，庄严肃穆，坦然诉说世界的美好——千年前工匠在它身上留下的颜色，千年后依旧有斑斑印痕，告诉一代代人，它曾经来过，带给人幸福；它也将继续走下去，带给人安乐。

　　似人非人，似兽非兽，荒诞滑稽，俏皮可爱。按理说，模样古怪狰狞，又从墓葬中被挖出来，阴气森森，如何联系都与俏皮可爱不沾边。但妙就妙在它那无与伦比的表情，小嘴一撇，眉毛一拧，眼睛半眯，头颅高抬，傲娇又不屑。中国古代雕塑，向来给人的感觉是庄严肃穆，一本正经，就像熟读礼节、待字闺中的大户小姐一样，做事周到，人也漂亮，可就是老端着，做什么也一板一眼，让人亲近不得。可它实在与众不同，眉毛拧着，挤得额顶的抬头纹若隐若现，明明生气抑制不住呼之欲出，可是下撇的嘴又将努力装出的凶狠之气一泻千里，心又不甘，只好把头高高抬起，对你做出一副置之不理的模样。再配合上人首兽身的生理构造，说不出的滑稽感。明明是镇邪祛魔的可怖之物，放在这里却成了装傻卖萌的俏皮鬼，哭笑不得。魏晋南北朝隋唐中，镇墓兽的发掘不在少数，三彩、彩绘、石头、陶瓷，各种装饰各种材质都有，模样绝谈不上娇俏，甚至可以说各有各的丑，但多变的造型搭配俏皮的表情让它们成为绝顶好玩的东西。这和人世间许多事情一样，最开始的本意并非如此，各种因缘造就各种因果。

　　坦白来讲，陶瓷一类，还是唐宋以后看点更多，各类窑口、各种釉色、各式造型层出不穷，不管是美学还是技术都进入了成熟巅峰期。南北朝瓷器比起来就要逊色一些，一方面颜色寡淡，白釉、黑釉、酱釉、青釉来回倒，玩不出新花样，搁明清，红釉、蓝釉、黄釉、绿釉、青釉、紫釉、黄底蓝彩、白地红彩、红地绿彩、墨地绿彩……，少说百种色彩，往细了说红釉又有豇豆红、郎窑红、胭脂红、珊瑚红、祭红、矾红、霁红、钧红、金红，绚丽多变，两相比较，高下立判。另一方面来讲，釉面色泽差点意思。釉面透亮，玉质感强，就招人喜欢，釉面沉闷，黯淡无光，易为人所厌。但南北朝瓷器距离今天已有千年，传世几无可能，现有的大多是从墓葬窑址中挖出来，地下埋的时间长了，土沁、水碱，几无避免，要它光亮如鲜谈何容易。

        其次，造型有限，瓷器越往后世走，技术积累越殷实，造型种类越丰富，各种奇形怪状都能把握完美烧制不变形，比较起来，南北朝的碗、盘、壶、洗就略显单调、相形见绌了。但是老话讲得好，遇事不可绝对，凡事都有例外。见到这件镶嵌玻璃釉陶盖罐的第一眼，你会明白世上有一种东西，看不懂，猜不透，摸不清，但浅浅的惊鸿一瞥，甚至不需要领悟参透，就会油然而生一种美的震撼。它是那么直白坦露，毫不扭捏作态，开门见山地将它的美明晃晃地摆在你眼前——颈下环围凸莲瓣，肩腹交接长龙盘绕，两者中间间饰莲花瓣和菱形堆贴玻璃，盖顶装饰——蘑菇纽，纽四周又有莲花纹和云龙纹双圈环绕，层层叠叠的装饰累加集聚，极尽繁华富丽。而繁密的装饰没有让眼睛疲劳，反而在巧妙的搭配结合中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让你产生一种悦目娱心的快感，就如同一个身穿华服霓裳，头顶珠罗玉翠的宫廷贵妇，多重装饰相得益彰，最后营造一种富丽堂皇的华美。

　　如果细探它的工艺，镶嵌源自波斯，浮雕借鉴石窟，釉陶承接汉魏，西域胡风、佛教文化、汉魏传统交流融合，最终形成这件中国陶瓷史上别具一格的奇葩。这不免让人想起其所在的北魏，那个敞开胸怀、拥抱内外、旷达不羁的北魏。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印记，历史早已走远，时代的回响慢慢停息，透过这些残存的遗物去回味，多了许多真情实感和画面影像。每个人通过各自的视角、不同的文物，看到了多维的北魏。

文字：闫小飞

编辑：褚慧灵

审核：马   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