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戏台
▼东戏台
▲玉皇殿
柏油路在晋南黄土塬上蜿蜒如带,姑射山的黛青色轮廓正从雾霭中舒展。新绛县泽掌镇乔沟头村村西土沟畔,一堵斑驳的夯土墙巍然矗立,墙缝里钻出的野蒿轻摇,漏下几片碎金般的阳光。这里封存着一座千年古庙——乔沟头玉皇庙。
翻修的土墙以“版筑法”夯成,椽板与黄土的筋脉清晰可辨,仿佛是大地的年轮。这种在新绛农村常见的构筑方式,让整座庙址如同从黄土中孕育的茧房,既封存着岁月的褶皱,又透着蓬勃的生命力。庙门前的金银花开得正盛,西侧山沟源自姑射山腹地,蜿蜒如仙人袖带,将古庙轻轻环护。风过处,阳光跃上墙头,给朴实无华的土墙镀上一层灵动的金边。
跨进庙门的瞬间,两旁沁人心脾的花香混着泥土气息扑面而来。三进院落的格局历经沧桑,中路主殿玉皇殿坐北朝南,踞于一米高月台之上,悬山式简瓦顶在风中低吟,檐角残兽吻虽缺龙首凤羽,却如豁牙老者,咧嘴笑出千年光阴的褶皱。作为“第六批山西省历史文化名村”,乔沟头村的选址暗合“天人合一”之道,背山面沟的布局恰似道家太极图的具象,民居与山水互为呼应,勾勒出古人“负阴抱阳”的智慧理念。
殿宇探微
木构里的文明密码
作为中心建筑,玉皇殿巍然挺立中央。单檐悬山顶,四铺作单下昂斗拱如群雁展翅,斗拱间不施斗,仅以泥道栱相连,这种元代遗风的构造在晋南已属孤例。面阔三间的空间里,通檐三柱的梁架如骨骼般简洁,驼峰与叉手的曲线却暗藏宋代《营造法式》的精微,明间后金柱上的清代彩绘虽已褪色,仍可辨轮廓,让严肃的木构多了几分市井温情。
戏台角落的四明碑倒放如枕,方柱形碑体四面刻字,“明嘉靖四十一年重建”的字样被风雨磨得温润如玉。这种将碑文分刻四面的形制,恰似古人留给时空的立体信笺,每一道刻痕都记录着劫难之后的重生记忆。
正殿右侧的娘娘庙只剩断壁残垣,几根朽木支起的献殿如同时光的残章。砖缝里的蒲公英开得正盛,板瓦上的青苔已长成绿云,唯有昂然向天的斗拱,仍在诉说“父天母地”的古老哲思。
左侧马王殿的门楣“恩被异类”四字已风化模糊,殿内北墙的清代壁画却鲜活如初:虎啸时松针簌簌坠落,龙腾处云气翻卷欲出,最妙的“寄情山水”图中,士人衣袂被风吹成流畅的弧线,远处山峦以淡墨染就,竟与米家山水的“烟岚模糊”不谋而合。门侧对联“三只眼观天地;一片心鉴古今”虽已褪色,却如同一把钥匙,轻轻转动间,百姓对公正的朴素渴望便从历史深处溢出。
戏台听涛
石阶上的千年声浪
穿过两殿间的甬道,三座古戏台的遗址如同一组凝固的交响诗。明代“三连台”如今只剩东西两台,中间的舞台已沦为蒲公英的剧场,风过时,花絮轻扬,恍若当年水袖拂过的残影。
西戏台的歇山简瓦顶下,4.5米宽的台面依然平整,很难想象这里曾承载过多少离合悲欢,风云际会。1.4米高的台基上,凹痕处处,似是无数双绣鞋踩出的韵律。后台墙壁上,光绪年间蒲剧班社的题壁虽已被揭取,“演《破连城》毕”的墨痕仍隐约可辨,仿佛能听见胡琴骤响、梆子击节的热闹乐章。每年庙会,当现代戏班在台上唱起新编段子,古老的台基便如共鸣箱般震颤,将百年前的唱腔与今日的旋律融为一体。
最令人称奇的是声学设计:站在台中击掌,回声经斗拱折射,竟能清晰传至庙门,传到每一个观众的耳中。古人以木构为弦,黄土为鼓,谱写出比现代声学更富诗意的音响篇章。
遥想当年闰七月初十,三连台上演“对台戏”的盛景:三台锣鼓同时敲响,《九龙杯》的武打、《金沙滩》的文唱各展绝活,争奇斗艳。台下“看了存才的挂画,不坐民国的天下”的喝彩声浪,曾让整个黄土塬为之沸腾。如今人去台空,唯有台角石缝里的苔藓,还记着当年的丝竹管弦,绝代风华。
壁画寻芳
丹青里的烟火人间
药王庙的硬山顶小殿貌不惊人,却藏着最震撼的时光秘宝。推开木门,八幅明清壁画如星辰般在昏暗中显影。东壁“神童李泌”图里,少年倚坐树下,书页被风掀起一角,身旁童子踮脚摘桃的动态,竟与敦煌壁画中的飞天衣纹异曲同工;“刘阮天台”里,石桥下流水潺潺,桃花灼灼,石青与朱砂的碰撞,让千年传说瞬间鲜活。
西壁“画龙点睛”堪称神来之笔:巨龙回首,目似点漆,龙须根根可数,仿佛下一秒便要冲破墙壁,直上云霄;“张骞泛槎”中,木筏在浪涛中颠簸,星辰在头顶流转,留白处的云雾以“飞白”技法扫出,竟与现代抽象画的意境不谋而合。北壁“悬丝切脉”最见人间烟火:药王孙思邈隔着帷帐捻动丝线,帐后妇人的焦虑、童子的专注、药童捣药的背影,构成一幅鲜活的市井长卷。墙壁上“光绪三年到此一游”的墨笔涂鸦,与壁画中的神仙高士并置,恰似庙堂与江湖的对话,让庄重的壁画多了几分人间温度。
塬上悟语
废墟里的文明根系
暮色漫上姑射山时,玉皇殿的月台已成金色岛屿。回望整座庙址,元代的殿堂、明代的戏台、清代的壁画、现代的保护标识,如同文明的年轮,层层叠叠生长在黄土之上。这里没有完美的标本,只有活着的历史——断墙上的补丁是地震后的重生印记,壁画上的涂鸦是庙会里的生活留痕,就连檐角缺失的兽吻,也是无数次修缮的见证者。
汽车驶离时,后视镜里的夯土墙渐渐缩成小点,唯有檐角残兽吻仍固执地指向天空,像一只永远睁着的眼睛,见证着朝代更迭、草木荣枯。
忽然想起庙中偶遇的老村民,他蹲在药王庙前,指着墙壁上商家存放货物的留言,说:“这些字迹,是我爷爷的爷爷管理玉皇庙庙会时留下的文字。”那一刻忽然明白,所谓文明,从来不是凝固的文物,而是活着的记忆——是匠人们刻进斗拱的智慧,是戏班写在墙上的悲欢,是百姓留在壁画上的烟火,更是今人与古人指尖相触的刹那震颤。
风从姑射山吹来,带着新麦的清香。车窗外,乔沟头村的轮廓渐次模糊,唯有心中那本泛黄的“古籍”,却在时光中愈发清晰。或许正如作者即兴所撰楹联“善哉,瞧樵叟烂柯,涧水烹茶棋子落;妙矣,听牧童短笛,彩云佐酒野花开”——在这片被时光浸润的土地上,文明的根系早已深深扎入黄土,等待着每一个叩访者,在断壁残垣间,触摸到民族的精神原乡。
文字:朱青龙
编辑:黄 敏
审核:马 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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